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游戏成瘾被列为“精神疾病”,不用电击该如何治疗?

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极昼工作室 Author 小昼

作者:苏惟楚

经极昼工作室(ID: media-fox)授权转载


“家长们总以为问题是因为游戏才产生的,但事实上,游戏只是承载了这些问题。”在牛雅娟看来,游戏成瘾孩子的背后,大都是有问题的亲子关系。


与封闭式训练营不同,这栋二层小楼没有铁门,没有大锁。医生们会时刻观察那些抵触情绪强、不愿意配合治疗的孩子,反复嘱咐家长,一定要随时陪伴。


医生牛雅娟发现,门诊病房里的游戏成瘾者从去年6月变得多起来。


2018年,世卫组织(WHO)发布《国际疾病分类》第11版(ICD-11)预览版,将“游戏障碍(Gaming Disorder)”列入成瘾性疾患章节。一年后,第72届世界卫生大会上,游戏成瘾正式被列为“精神疾病”。


父母们似乎又找到一根稻草。在此之前,他们“想尽了所有办法”,剪断网线、暴力、送孩子去封闭的训练基地,为数不多的人带孩子去了精神科。


牛雅娟每周三下午出诊,作为北京回龙观医院临床二科主任,她在物质和行为成瘾方面经验丰富。牛雅娟的诊室朝南,窗户占了一整面墙,墙壁上的光影被切割成规则的矩形。沉迷游戏的孩子被爸妈带了进来,这些组合无一例外,父母在哭,孩子面无表情。


十几岁的女孩端着手机,母亲哭着陈述完,她头也不抬地挥挥手:“我就没必要来,他们非要我来。每天躺着打游戏的男生,初中开始辍学,几乎不出门,因为被断网,愤怒之下,推搡了父亲好几次。一个14岁的孩子在胳膊上割了深深浅浅十几道伤口,他在玩一个布置任务游戏,要求从看恐怖电影开始,自残,终点是死亡。他仰着头,一脸憧憬:“还有十几天,我就可以死了。”


他们上了瘾。大脑释放多巴胺,强烈的快感涌出。很快,大脑把这种喷涌解释为错误,产生的多巴胺越来越少。为了维持愉悦的高峰,他们不得不继续加大刺激,花更多时间玩更投入的游戏。游戏给了他们控制生活的幻觉。


过去数年里,“游戏成瘾”看似得到关注,却一直被遮蔽在戒除网瘾的极端案例中,真正的问题一直没有被解决。


在没有太多参照对象的情况下,牛雅娟在这所公立精神卫生专科医院里开始了一次尝试,七八个游戏成瘾的少年和他们的父母住进了行为成瘾病房。这座二层小楼试图营造出家的氛围,客厅、电视、绿植,家长们睡在折叠床上,24小时和孩子住在一间屋子里。


小楼里,医生试图帮孩子重建生活的秩序。父母也渐渐发现,他们以为问题始于游戏,但事实上,游戏只是承载了一切问题。


▲ 北京回龙观医院的行为成瘾病房。© 极昼工作室


▌失控


作为研究成瘾的专家,牛雅娟被问到最多的问题是,怎样的程度算是游戏成瘾?


玩一个小时?两个小时?一个女生在社交网络留下这样的疑惑,发布问题前一天,母亲和妹妹就此爆发了一次激烈冲突。母亲发现,念初二的妹妹躲在被子里通宵打游戏,翘课,十个月里,她用母亲手机给游戏充了近三万块。母亲试图没收手机,陪妹妹上学,但过程并不愉快。


“你们才有病!”母亲提出去看医生,女孩反锁卧室门,尖着嗓子喊:“照你们这么说,百分之八十的中国人都有病。”


“游戏成瘾的本质是失控。”见过各类的游戏成瘾患者后,牛雅娟给出了总结。游戏成瘾者在游戏行为上的时间、频率、强度、开始和结束都失去了掌控,正常的生活和社交因此受到影响,情况持续一年以上。因为脑发育不完全,对压力缺乏应对技巧,游戏成瘾者中,未成年人居多。


但作为当事人,孩子们很少能察觉到这种失控。


四年过去,20岁的刘旭描述16岁的自己时,时不时低声自嘲,“现在想起来挺陌生的,完全停不下来,血都是热的。”在19英寸的液晶宽屏前,他最长一次连续坐了312小时。


半小时一局,他趁小怪还剩最后一点血时将它击杀,金币叮铃叮铃掉落。他掌握着节奏,在全场拥有绝对的领导力,杀死英雄、推倒塔,成功击中的音效钻进他的耳朵,一鼓一鼓地刺激着大脑。


那是他最快乐的时刻,脑中一簇簇烟花炸开。只要停下,烟花骤熄,他的双手无处可去。他已经很久没去上课,在网吧留下的最高记录是13天。


这个世界,他Carry全场,他是王者。这里没人会在意,16岁少年的头发已经很久没洗,结成了绺。


住在北京回龙观医院成瘾病房里的孩子,大都有类似的经历,时间最长的一个,除了吃饭睡觉,24小时都在打游戏,他中断了学业,这种生活持续了一年多。


一个月前,几乎没有孩子主动走进这座二层小楼。“他们不耐烦一直被父母念叨,‘要我来我就来’,有点被强迫的意思”,作为成瘾病房的心理治疗师,刘艳很快察觉到这种抵触。


在前两次的个体访谈里,一个男孩坐在她对面,30分钟里,不管什么问题,他的回复只有“不知道”、“还行”、“没感觉”。男孩打的是一款小众单机游戏,每天五六个小时,剩下的时间扑在论坛和游戏直播中。他觉得自己“还好”,尽管已经休学一段时间了。


“我们这样是不是有点尴尬?”刘艳注视着男孩,语气温和,男孩咧咧嘴,“是挺尴尬的”,但接下来的回答依然超不过三个字。从业11年的刘艳理解这种抵触,“他们觉得医生跟家长一样,也是来说教的,在孩子看来,医生就是干扰他们打游戏的”。


被干扰的滋味并不好受,一入院就被没收手机的少年们不同程度出现了戒断反应,焦躁,坐立难安,手发抖。收手机时,一个男孩和母亲爆发了冲突,他死死攥着,不许别人拿走。


另一个男孩,刚入院的那几天,面朝墙躺着,不按时起床,不参加任何活动,因为长期打游戏,他的脊椎颈椎有些变形,微微蜷着。母亲上前喊他,他装作听不见。


但医生注意到,男孩会偷偷观察其他人,有人打扑克,他假作不经意,默默凑了过去。



▌“你以为游戏才是问题,其实并不是”


找到牛雅娟之后,家长们常用的陈述收尾是:“我什么办法都试过了,都没用。”


他们的办法大都雷同,没收手机、零花钱,剪网线,劝服、打骂、跟踪。


在一部关于网瘾的纪录片里,一个母亲坐在沙发上,抹着眼泪:“妈妈跟着你到网吧,就站在外面,你知道妈妈心有多痛吗?我的儿子在里面,游戏吞噬了我的儿子。”


医生问男生:“听了妈妈的话,你是什么感受?”


静默了片刻,男孩说:“关我屁事”。


“家长们总以为问题是因为游戏才产生的,但事实上,游戏只是承载了这些问题。”牛雅娟说。在她看来,游戏成瘾孩子的背后,大都是有问题的亲子关系。


亲子关系的冲突和变化,在沙盘游戏中呈现得格外明晰。“沙盘意象能够表达游戏者内心深处意识和无意识之间的持续对话”,刘艳通过孩子对沙子、水和沙具的创建,捕捉到许多语言无法演绎的细节,比如情感隔离、孤独、愤怒、无助。


一个孩子把代表自己的小人放置在沙区中央,用手指在四周勾勒出一个框,“这是孤独”。另一个孩子在沙区摆下了代表自己和父母的小人,“父母”背对着“孩子”,相距甚远。


一个18岁的男孩被父母送了进来,过去十几年的人生里,他一直是优秀的存在。他考上了很好的大学,但很快,就休学了。初中接触游戏后,父母开始“严格限制”,念书的时候不许玩,放假才被允许。这样的相处模式只是他生活的一段延伸,一旦男孩自己的意愿和父母发生冲突,无一例外,他都会被否定。长时间的管控里,男孩的自主性“变得极差”。


“上了大学,他就疯了”,刘艳说,拥有大片自由的男生有些无措,他不知道如何安排自己的生活,长时间被压抑的渴望喷涌而出,除了吃饭睡觉,他24小时都沉浸其中,直到休学。


作为母亲的刘艳在生活中也能察觉到许多可能触发游戏成瘾的痕迹。


刘艳13岁的儿子刚刚放暑假,家长群里已经开始讨论,“有的孩子一进门就打游戏,有的还没进门,就给父母打招呼,把手机给我准备好,这几天你不要管我。”刘艳并不认同这种骤紧骤松的方式,她尝试跟儿子沟通,教他如何建立和手机、和游戏相处的模式。


严防死守的反面,是另一些家长的放纵和宠溺。


一个14岁的男孩已经辍学很久了,因为不出门运动,他变得肥胖,被强行断网后,他甚至和家人发生推搡。男孩由爷爷奶奶看护长大,父母几乎不被提及。小学毕业之后,男孩就不怎么去上学了。


“爷爷奶奶真的觉得不上学没有问题吗?并不是。”刘艳的表述中,宠溺放纵孩子的家长,大都不是真正的爱,更像是一种交换,“你高兴就好,只要别跟我闹脾气”。男孩的爷爷奶奶真正意识到出问题时,已经无法控制住这个男孩,只能默许一切,“只要你开心”。但刘艳能够察觉,男孩内心对情感充满渴求。


医生们的描述中,进入医院治疗之前的孩子和父母,像是在站在浮冰的两端,一次次试图与对方接近,又一次次远离。


父亲喊:我养你这么多年,你吃我的喝我的,还要和我对着干,你就是个白眼狼。


儿子站起身,踢开凳子:那我死好了。


在刘艳的诊室里,这样的表达太常见了。


▲ 病房里的沙盘游戏区。© 极昼工作室


▌治疗


门诊的游戏成瘾病人在增加,但治疗效果并不好。许多孩子来了第一次之后,就再也不来了,牛雅娟清楚,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康复了,相反,“他们没有改变现状的动力”。


去年十月,牛雅娟开始筹划建立这样一个病房,能够让患者住进来,集中进行治疗干预,作为家庭环节不可缺失的部分,家长也被纳入治疗方案。


能够提供给她参考的案例太少,过去许多年,尽管“游戏成瘾”总被讨论,但大都发生在训练营和民营医院,入院标准、效果评估、长期跟访都存在数据缺失。她只能“摸着石头过河”。


在公立医院,这样的尝试可谓大胆。近半年的时间里,医生们从房间的功能、色彩,到治疗的方案反复讨论。进门的会客厅,沙发是淡蓝色的,对面是电视和电视柜,窗帘是绿色,试图呈现一种“住家的氛围”。


入院的诊疗一共6-8周,分为两个阶段,4-6周的戒断期,剩下两周,医生们会引导孩子正确使用网络。


家长们被要求一同入住其中,大多是母亲,“可能父亲承担了挣钱养家的担子”。


与封闭式训练营不同,这栋二层小楼没有铁门,没有大锁。医生们会时刻观察那些抵触情绪强、不愿意配合治疗的孩子,反复嘱咐家长,一定要随时陪伴。


“至今还没有孩子逃离”,牛雅娟称,评估中,除了病理的诊断标准外,还要观察孩子的改变动机和情绪,“改变动机特别不强的,或者情绪问题特别严重的,一般会转入封闭式病房”。


极端的治疗手段一直占据大众的视野,牛雅娟总会被问到这样的问题:“你们会电击吗?你们会体罚吗?”


这里的医生主张心理治疗优先,其次是物理治疗,药物治疗最末。刘艳参与了病房功能区的设计。迷你KTV、小书吧、动感单车、体感游戏被安置其中。这是一种行为替代疗法,在孩子们的戒断期,让他们试图从其他娱乐和运动方式中找到快感和成就,让他们明白,并不是只能从游戏中获得这些。


一个习惯掌控一切的母亲干扰儿子,“你去选这个多好”。男孩突然发怒,把纸甩开,“我一个都不选了!”医生们赶紧制止她,“要让孩子自己拥有选择的权力”,牛雅娟反复强调。


在这里,强迫和惩戒是被禁止的。一个个头很高的男孩,喜欢看书,宅。医生们希望他能够参加其他一些活动,他说,球类的就不要提了,一点兴趣都没有。牛雅娟放弃劝说,但很快发现,他围棋下得很好,脸上也开始有笑容了。


男孩们的日程被安排得很满。每天六点多起床,医生们会安排一些集体的艺术行为治疗的课程,或者集体运动,也会就个人的情况安排当天的诊疗,比如个体访谈、家庭会话。


“国际上公认的,动机访谈和认知行为治疗在治疗游戏成瘾方面,都是比较有效的。”刘艳称,治疗大都是对话的形式展开。


在经历过尴尬的对话后,刘艳逐渐找到让男孩和自己交流的技巧,“你能和我聊聊你的游戏吗?”


男孩有些不屑:“你又不懂,和你说什么?”


刘艳把姿态放低,用一种请教的语气,“你就跟我讲讲,我要玩怎么办”。他有些不耐烦,但“交流总算是开始了”。


医生们还发现,病房里的男孩迅速建立起同盟,分享自己的游戏心得,共同进出。临近傍晚,四五个男孩抱着篮球兴冲冲跑进小楼,一阵风似的卷上楼,踩得楼梯“咚咚”响。一个母亲扇了扇空气中还未弥散的汗味,“这群大小伙子啊”。


这是治疗方案的一种,让男孩在现实中交到朋友。


“男孩们有共同的经历,他们跟乐于跟同龄人分享自己的秘密,而不是家人。”刘艳在个体访谈和团体对话中,感受尤为清晰。有人在对话中越来越多地提到在病房里的另一个人,“显然,他们的交流更多”。



▌和解


出于治疗的需要,在跟孩子建立信任之后,经过孩子同意,刘艳还会邀请家长一同参与旁听。在此之前,这些孩子大都没有正式地表达过自己对父母的不满。


听完孩子的发言,一个母亲赶忙解释,诉说自己的不易和艰难,以及恨铁不成钢。刘艳没有打断,她看向一旁,男孩低着头,不再说话。


“你听到这个是什么感受 ? ”刘艳问孩子。


“我只觉得在你心里,我一无是处,你已经放弃我了。”


刘艳转头看向母亲,她愣了一下,眼里有泪,没有再解释。


有时候,在家庭会话中,冲突也一触即发。


孩子指责父母不肯再信任多一点,家长反唇相讥,你前科累累。刘艳默默坐在一旁,不去打扰他们,她希望每一方都尽可能充分地表达,也希望理解家庭成员日常相处的模式。


治疗的间隙,医生们会组织家长上课,纠正他们的认知和言行。


“很长时间以来,他们沉浸在孩子失败的认知里,孩子原本那些可爱的、值得珍视的点都被家长忽视了。”家长们被鼓励从细节里找寻孩子的优点。一个母亲发现,自己的儿子原来在游戏方面是很有想法的,他并不是麻木机械地操作。另一个母亲试图宽慰沮丧的儿子,在戒断的头几天,他坚守了只玩4个小时的承诺,但有一天,他超时了。母亲拍拍他:“你看你前几天都做到了,只有一天没有,很有毅力了。”


他们也学会不再追问,“治疗到底什么时候见效”。


牛雅娟告诉他们,改变一直都在发生,不一定直接地体现在游戏上面,“这只是其中的一个指标。”后来,一个父亲兴冲冲地找到她:之前我儿子眼里什么都没有,这次来看他,他居然主动搬椅子,说“爸爸,你坐”。


也有无奈的时刻。一位母亲连续两次拒绝了医生的陪伴请求,“放弃吧,他没救了。”母亲表现得很冷漠,挂了电话。刘艳只能引导男生,去接纳这样的现实。


更多的家长开始面对自己的问题,有人追着牛雅娟问:“对这个孩子,我还能再做些什么?”一个月以前,她最常提出的问题是:“我家孩子怎么才能变得正常起来?


在一次家庭对话结束后,一个母亲站起来,展开双臂,含着眼泪对儿子说:“让妈妈抱抱你。”


“他能察觉到,那一刻是真正的纯粹的爱,而不是空挂在嘴上的‘妈妈爱你,都是为你好’。”


在刘艳的描述里,没有任何犹豫,男孩起身,伸出手,回抱了母亲。


*原标题《网瘾病房的日与夜》;本文已加入“留言赠书计划”,优秀留言将有机会获得《与病对话:全科医生手记》(北京联合出版公司)一本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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